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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說] 短篇小說 - 蟬堡 - 作者:九把刀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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蘊果諦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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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4-11 12:26:52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本帖最後由 lonely1003 於 2012-4-11 12:29 編輯

蟬堡


目錄
第一章 黃金與右手
第二章 惡夜
第三章 迷霧
第四章 預修亡齋
第五章 靜命劍師
第六章 肉的神話
第七章 轎子裡有大象
第八章 阿琪
第九章 寂寞心
第十章 戰無不勝
第十一章 黃雀
第十二章 公孫瘦的秘密
第十三章 龍王


第一章 黃金與右手

  七月十四的刺殺任務,上頭選擇了我和阿清。
目標是鳳陽的張鷦,賞金三千兩,上頭拿六成,剩下的我跟阿清對半。
這是我的第一次任務,所以照例蘇亡會請我喝酒。
柳楊居的夜,生意清淡。外面夜深如水,月明如鏡。我,蘇亡,還有阿清。
蟬堡裡第一次執行任務的年輕人,蘇亡都會請他們喝酒。
因為有的人去了,就再也不會回來。
蘇亡是真正的亡命之徒。作為七大殺手之一,他的光輝業績曾作為我們入行時的典範。儘管殺手這一行,並沒有所謂真正的典範。儘管蘇亡總是說,他能一劍讓縱橫西北的羅剎王躺下,所靠的僅僅是幾分運氣。
那足以揚名立萬的一劍,除了給蘇亡帶來七千兩黃金與一生殘疾之外,並沒有帶來其他的東西。因為根本沒有幾個人知道那是蘇亡的手筆。
蘇亡說,羅剎王,西北的王,他的拳頭很恐怖。他的人也很恐怖。
我說,有多恐怖?
蘇亡說,當你看到他眼睛的時候,你會感覺他是主宰你生殺大權的神,你的手指與內臟都會收縮戰慄。你的血會變得冰冷並失去一切勇氣。
阿清冷冷地道,可是你說的是他的拳頭。
蘇亡把玩著手裡的青銅雕花酒壺,怪笑道,他的拳頭上的力量,可以比得上十匹疾奔的野馬。他拳頭的速度,可以比得上出澗的野豹。他身邊有十七個一流的高手護衛。而我所有的只是一把劍,和背上的三道致命傷口。
我說,但你還是贏了。
蘇亡撫著酒杯道,我能殺他,便是不虧,能不死,便算是贏了。廢了右手,正好退休。這是我生平幹的最乾淨、最漂亮的事情。言罷一飲而盡。
我和阿清都是不允許喝酒的,所以我們只能看著這個落魄而驕傲的老人自斟自飲。
我們看到的是一個殺手最好的結局。
我問,張鷦是個怎樣的人?
蘇亡咬著柳楊居免費供應的蘿卜干道,大俠。
阿清淡淡道,大俠總是很短命的。
七月七日,晴。鳳來客棧。
我穿著短褂,坐在窗邊,黃昏裡的大街上,疲憊了一天的人們繼續地忙碌著。小販的吆喝聲,狗吠聲,孩子的哭聲,婦人的叫罵聲,以至於感覺自己也像個普通的年輕人,忘記了刺殺任務的迫近。阿清推門進來我都沒有發現。
你很清閑。阿清淡淡地說。
恩,還好。我說。
阿清是個奇怪的女人,我從來沒有見過她生氣。在她的眼裡,我的參與是多餘。
我站起來,看著她,問,查到什麼了?
阿清取出劍,細細地擦著,頭也不抬地道,張鷦,大俠。
哦?
她美麗的眼睛斜睨著劍鋒,突然嗤笑一聲,道,簡直是笑話。
我很少看到阿清有這樣的表情。我沒有追問,我知道她會說下去。
阿清道,這個張鷦是個不會武功的財主。生意做的倒是挺大,平常可能喜歡給旁人恩惠,與黑白兩道關係密切,又效信陵君豢養食客。人心所向,這大俠之名倒也心安理得。
她看了我一眼,道,對我們來說,這三千兩金子,也未免太好賺了些。
我點頭道,確實,可是......
可是誰會花三千兩金子去殺這樣一個人呢?阿清道,這件事你不覺得很奇怪?
我說,那要看他死了,誰受益最大。也許他的某個親戚想吞並他的財產。
阿清搖頭道,這些事我們可管不著。我本來想,殺人,收錢。很簡單的事情,可是現在看來,這件事好像並不這麼簡單。
我在聽著。
阿清道,因為我從外面回來的時候,看到了好幾個老朋友。
老朋友?
你看外面,阿清指著窗外,那個賣香腸的,看見了嗎?
我往外看去,確實有一個賣肥腸的攤子,一個胖胖的漢子正在打盹。
那是肥腸客。他的刀很快,前端有鉤子,你知道那是用來幹什麼的。阿清淡淡道,你再看那個剃頭攤的老板,光頭的那個。
我看見了。那個光頭看起來很普通,就像一個很平常的剃頭師傅。
那是鬼剃頭,阿清道,他們兩個顯然是一起的。
我看著阿清道,他們是沖我們來的?
阿清道,有可能,不過最可怕的還不是這兩個人。
哦?還有誰?
阿清道,那個一直在哭的小孩,他為什麼還沒有哭累?
我不解,道,為什麼?
阿清道,因為鬼母還沒有來。
我沉默了很久,緩緩道,為什麼在我們要殺張鷦的時候,突然冒出來這麼多厲害的角色?
阿清道,對於別人來說,這世上有兩種人,一種是朋友,一種是敵人。
我說,對我們來說呢?
阿清道,還是只有兩種,一種是活人,一種是死人。
七月八日,晴,後街。
肥腸客還在打盹,只是頭上多了一頂草帽。太陽很毒,街上幾乎沒什麼行人。這樣的天氣出來賣肥腸確實難以令人愉快。
我站在他面前,道,肥腸怎麼賣?
肥腸客頭也不抬,粗聲道,三文。
我淡淡道,乾淨不乾淨?我聽人說好像裡面有屎。
我感覺到遠處的鬼剃頭正在暗暗往這邊瞟著。
肥腸客冷冷道,肥腸有兩塊屎有什麼稀奇?買就掏錢,不買就滾。
我冷笑道,如果我既不掏錢,又不滾呢?
肥腸客怔了怔,抬起下巴,盯著我道,閣下是哪一位?
我淡淡道,我叫阿海。
肥腸客滿臉疑惑道,阿海?我怎麼從沒聽說過?
我笑道,現在你聽說過了。
我的話還沒說完,肥腸客的臉已被我的拳頭轟得凹了下去。
等我拳頭拿開的時候,他的鼻子已經軟趴下去,變成了一根真正的肥腸。
背後一陣凌厲的刀風襲來,我閃身避開,手掌切上鬼剃頭的脖子。
肥腸客驚愕萬分地看著鬼剃頭倒下,看著我顫聲道,你到底想幹什麼?
街角處,烈日的光芒的陰影裡,已擠滿了流著汗的、無聊的、冷漠而好奇的看客。
我淡淡道,我只是想知道你們倆在這到底幹什麼。
肥腸客一呆,冷笑道,你找死!
我終於看到了他的刀,準確地說,是刀光,與刀光後面他扭曲的面容。
他的刀很快。
我想起以前聽阿清說過的青石鎮白家一十七口滅門案,現場慘不忍睹,甚至據說有一名碰了一輩子屍體的仵作在看過現場以後驚懼而死。
所有屍體肚子裡的腸子全都沒了,取而代之的是他們的頭顱。一個個睜大了雙眼,從自己的腹中看著外面,仿佛不敢相信這一切。
很顯然,他們是被眼前的這把刀開膛破肚,在嘗盡痛苦之後被鬼剃頭一刀斷頭。
這樣地獄般的酷刑,這樣殘忍的手法,簡直已超出人類所能想象的范疇。
所以當我看到這把帶著鐵鉤的刀向我臉上砍來的時候,我毫不猶豫地折斷了它的主人的右手。
這一招是蘇亡教我的,頗為精妙細致。招式的名字就叫“廢你右手”。他想讓天下人都跟他一樣。
刀已落地。肥腸客後退兩步,面色蒼白,汗如雨下,顯是疼痛之極。
我看著地上昏迷不醒的鬼剃頭,淡淡道,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你們在這裡做什麼了。
肥腸客道,是一個青衣人叫我們守在這裡的,要等一個左......
他沒有再說下去。我感覺他的表情有些奇怪。
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我切鬼剃頭那一掌並不是很重,他為何到現在還沒醒?
肥腸客的臉上,突然浮起詭異的笑容,他整個人都向我撲來!
我閃身避開。他龐大的身軀轟然倒地。我看到在他的背上,赫然插著一枚銀針。回頭看鬼剃頭,只見他頸上亦中一枚,早已氣絕。
這兩大惡人,今日竟不明不白地死在鬧市之中。
圍觀者見死了人,轟地散開。兇手,必然在人群之中,我環顧四周,卻沒有任何發現。只聽得鏘鏘鏘銅鑼作響,卻似是辦案的捕快到了。
一個笑瞇瞇的中年人,穿著大紅袍子,紫色束帶,帶著兩個胖胖的童子,往這邊奔來。
他一見到我,立馬作了個揖,笑道,好功夫,好手法。
我看到周圍的看客的眼裡,也是笑瞇瞇的。似乎在他們眼裡地上的死屍只是玩具。我不禁一陣反胃。
中年人見我不說話,又笑瞇瞇地自我介紹道,我是本縣的捕快。聽說這裡發生命案,過來一看,原來只是少俠在除暴安良而已。
他揮揮手,那兩個胖童子立刻搖搖擺擺地拖走地上的屍體。一邊拖還一邊哼著兒歌。
我冷冷道,我沒有殺他們。
中年人笑瞇瞇地道,沒錯,他們咎由自取,是他們自己殺了自己,作為本縣的縣令,出現這樣的歹人在此危害百姓,實在是慚愧之至。
我說,你不是說你是捕快嗎?
他笑瞇瞇地道,沒錯,我既是捕快,又是縣令。我還是私塾先生,藥店老板。哦,我還會算命。
我以為他瘋了,道,你算算我的命?
他笑瞇瞇地道,就不告訴你。
我說,那你算算你自己叫什麼名字。
他呆住了,半晌才回過神來,笑瞇瞇道,這可難不倒我,我叫......他又愁眉苦臉,擠眉弄眼地想了半天,突然大腿一拍道,我算到了!
——我叫張鷦。


第二章 惡夜

  如果你認為這個故事就這樣完了,那你就大錯特錯了。事實上,一切才剛剛開始。
在那個烈日下的午後,我第一次意識到,作為殺手的自己,並不總是生活在食物鏈的頂端。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的笑臉,清一色地眼角下垂,嘴角上揚。全然沒有常人甫見兇殺場面的驚惶。而一直在秘密追蹤、在我心中早已是一個死人的獵物,卻神奇活現地從天而降,侃侃而談——我甚至不知道他對我究竟了解多少。
更可怕的是,在這炎熱而喧囂的鬧市裡,正有一雙微笑的眼睛,於人群之中冷冷注視著我。或許還有一根致命的銀針窺伺左右。說實話,我對它全無把握。
很多年以後,我想起這件事,我總會忍不住想,如果當時我不假思索,殺死張鷦,也許這個任務就這樣結束。也許之後那些令人難以想象的離奇詭怖、匪夷所思的事情就不會發生。
張鷦與我的距離是一擊必殺的完美距離。
我沒有出手。
你為什麼不出手?阿清問我。
因為有幾點疑問沒有解決。我說。
哪幾點?
我沉默了很久,緩緩道,三千兩黃金殺一個看起來很好殺的人,為什麼?
阿清道,這是第一點。
肥腸客口中的青衣客是誰,他讓他們在這裡等什麼人?肥腸客提到的左字是何指?
阿清看著我,道,這是第二點。
我接著道,為什麼這裡的老百姓看到鬧市殺人都好像司空見慣,而且,甚至有點興奮?
阿清道,這是第三點。
我看著阿清的眼睛,道,如果銀針是青衣客為滅口所發,為何不直接殺我?難道是他沒有把握?
阿清點頭道,這是第四點。
張鷦既認定肥腸客與鬼剃頭是被我所殺,身為父母官,為何不作任何調查就認定我是為民除害?
阿清盯著我,道,這是第五點
我接著道,張鷦是否已看出我的來歷?他是不是裝瘋或者隱藏實力?或者,他是不是真的張鷦?
阿清道,這是第六點。
我嘆了口氣,道,事實上疑問並不止這麼多,可是光這六點就讓我很好奇了。
阿清道,所以你想查清楚所有事情?
我點點頭道,這也是我們入行時的誡訓,永遠要讓自己掌握絕對主動。
阿清淡淡笑道,我們好像還有一條誡訓是永遠不要自找麻煩。
七月八日夜,星月無光。
我知道阿清的好奇心也被我挑起。因為她答應跟我一起去拜訪死人。
肥腸客與鬼剃頭,兩條大漢的身軀,被那兩個童子一路拖走,是必然會留下痕跡的。
所以我們找到他們也沒有廢多少力氣。不過要他們開口就很難了,因為死人不會說話。
但我還是請肥腸客坐了起來。
阿清點起火折子,我扶著肥腸客龐大的身軀,他背後的銀針在火光之下發出微芒。
在銀針的周圍的肌膚上,一道道細微的紅色痕跡蔓延開來,像水母的觸絲,充斥了他巨大的背部,似乎輕輕一碰,整個人就會破碎瓦解。
阿清嘆了口氣道,這兩個黑道上的成名人物,當真是死得不明不白。
我接過她手上的火折子,探了探鬼剃頭的臉,他脖子上的傷口也早已擴散。光禿禿的腦袋布滿蜿蜒的血絲,象碎掉的瓷器。看起來觸目驚心。
這針上的毒既不能被銀化解,又殺人於一瞬。無音,無形。
兩人中針部位迥異,說明銀針於行進之中,能如游龍一般轉變方向。針刺入肌膚三寸有餘,傷筋破骨,霸道無匹。發此針者,於舉手投足、電光火石之間,在我眼皮底下連斃兩大高手,其手法之快,力道之大,細細想來,當真匪夷所思,詭怪至極。
最古怪的一點,是他如此大開大闔地在我面前殺人,擺出一副睥睨天下的神態,究竟目的何在?示威,抑或是警告?若他已知道我的身份,那麼此人究竟是敵是友?
正思索,屋外突然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
這麼黑的夜裡,跑到停著兩具屍體的房子來玩的,除了我們,恐怕只有鬼。
然而鬼是沒有腳步聲的。
來的是人。兩個人。
我和阿清躲在梁上,看著木頭門被輕輕推開,月光下,伸進來兩條長長的,一模一樣的影子。
是白天的那對胖童子。
兩個童子搖搖擺擺地跳進來,看起來好像都很愉快。
一個晃著腦袋道,你能忍到現在,真了不起。
另一個轉著眼珠子道,你還不是一樣?一整個下午都心神不寧!
我看了一眼阿清,她眉頭緊鎖,顯然也沒聽明白這兩個童子在說什麼。
但兩個童子忽然都不說話了。
背著月光,他們的面孔黑暗分辨不出五官,但我還是看到他們小而黑的瞳仁裡,散發著奇怪的光芒。
他們在興奮地看著那兩具屍體!他們的喉嚨裡在咽著口水!
我看到他們慢慢走上前,顫抖地捧起鬼剃頭的左手,滿臉笑容地,張開滿是粘液的嘴巴,心滿意足地咬了下去!!
這兩個看上去天真可愛的童子,竟似鬼魂附體,獸性大發。
我只覺得背後一陣惡寒。整個胃都在收縮。阿清臉色蒼白,搖搖欲墜。
去死吧!怪物!憤怒填滿了我的胸腔,拳頭已攥緊。幾欲沖下去將這兩個吃死屍的童子轟成肉泥。
阿海!別。
是阿清在叫我。我回過頭去,我第一次看到她臉上的淚水。
這讓我更怒不可遏。
先殺了這兩個怪物,再去殺了張鷦。然後就帶阿清離開這裡!離開這個鬼地方!
就在我殺意已決,真氣已灌注指尖之時,在夜的空氣裡,忽然遠遠地,傳來一陣細微的嘆息聲。
孽障,孽障。
兩個胖童子似乎聽到了,驚恐地抬起頭,嘴角流著血,看著對方道,主人來了,走。
他們跑的速度很快。比他們來的時候快的多。
我沒有追。我不想把阿清一個人留下。
我扶著阿清出門,門外站著一個人。大紅袍子,紫色緞帶。一臉笑容。是張鷦。
一瞬間我幾乎誤會他是我的一個老朋友。
我看著他。
他的笑容慢慢僵住了。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一樣,嘿嘿乾笑了兩聲,道,看來你已發現了我的一個秘密。
我冷冷道,你豢養了兩個吃人的童子?
他苦笑道,你看到他們吃人了?
我說,我看到了。
他臉上的笑容漸漸收去,一字一頓道,你看錯了。
我心中一凜,不怒反笑道,哦?
他看著我,嘆了口氣道,對,你看錯了,他們只是在做他們該做的事情。
我慢慢握緊拳頭,道,你可以再說得詳細一點。
他臉上露出一種奇怪的表情,緩緩道,你可曾聽說過七年前青石鎮白家一十七口滅門案?
我感覺阿清睜開了眼睛。
夜,忽然起了風,身上隱隱感覺到涼意。
張鷦臉上又泛起奇怪的笑容,緩緩道,他們是白家的雙生子。
我握緊的拳頭,漸漸松弛下來,緩緩道,你收養了他們?
他嘿嘿笑道,我家中有食客三千,多收養幾個孤兒也窮不死我。
我說,那今天的事又如何解釋?
他聳聳肩道,他們生下來就與死屍為伴,我發現他們的時候他們靠喝野狗的乳汁活命。我只不過給他們提供了最好的復仇途徑罷了。
我大聲道,鬼剃頭與肥腸客殺了白家滿門,你讓白家後人吃他們的屍身來償還?你......
張鷦很得意地道,這樣豈非十分公平公正?況且要訓練一個人學會吃人,本來就是十分有趣的一件事情。
阿清恍然大悟道,白家的無影神針,你也教給了他們?
他笑笑道,這是老天的安排。


第三章 迷霧

  七年之前,暴雨之夜。青石鎮白家,血洗滿門。
兇手是兩個人,黑道上有名的劊子手,肥腸客、鬼剃頭。
兇殺動機不明。
但所用手段之殘忍,場面之血腥。令所有見過現場的人無不留下終生噩夢。從此以暗器顯赫一時的白家絕跡江湖。而肥、鬼二人亦以殺人手法之新而名聲大噪。江湖中人無不談虎色變,唯恐避之不及。
七年之後,這二人卻於鬧市之中死於白家後人之手,死狀奇詭恐怖,不亞於當年他們刀下的冤死亡魂。更離奇的是他們死後屍體還被白家的雙子分啖,其間因果報應,神明昭昭,令人心灰意冷,脊背生寒,煩念叢生,只感覺這人世之間實是陰暗無比,卻又無法跳脫。
我們回到鳳來客棧的時候,天已微微發白。
阿清坐在我對面,喝著豆漿。她的神情嚴肅而冷淡。
這陌生的城鎮的早晨,街巷與碗裡的豆漿,都泛著藍色的冷光。
我看著她,她白皙的容顏也染上了微藍的光芒,我忍不住道,阿清,我有個問題,憋在心裡,一直想問你。
她淡淡道,什麼問題。
我輕輕地問,為什麼要做這一行?
她的神色一下子黯淡下去,只是緩緩道,為了生存而已。
她說的沒錯。
在這樣的世界,生存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阿清這樣無父無母的女子。
道消魔長,天下處處皆是險地。
大俠原來是瘋癲的,童子原來是會吃人的。
縱然冠上復仇之路的光環,一樣不能掩蓋這件事情背後的邪惡與罪孽。
來到鳳陽之前,我從來不曾想到過自己會考慮這些事情。
我和阿清都是孤兒,她比我早一年進入這個組織。
這是一個非常嚴密的組織,嚴密到成員之間幾乎彼此互不認識。
但每隔一段時間,不管阿清在什麼地方,她都會收到一封信。
信裡面會有一張字條,上面寫著一個名字,一個地點,一個時間。
負責遞送這封信的這一類人,叫做蝙蝠。
在一年之內,阿清只收到了兩封信。
阿清說,她還記得第一次送信給她的蝙蝠。
那是一個頎長俊朗的青年,眼神深邃而倦怠,像潭水一樣清澈。輕功很好,談吐也很風趣。
我問道,後來你有沒有再見過他?
阿清搖頭,道,非但沒有再見,甚至他叫什麼名字我都不知道。
我微笑道,我想他一定是個很好的人。
阿清沒有說話。氣氛一下子變得有些沉悶。
空氣裡有潮濕的氣味,天色灰暗沒有變明朗的意象,似是有雨將至。
這時,遠方忽然傳來一陣金鈸之聲。似是隱隱有僧侶佛號響起。
只見數十個勁裝虬髯的大漢,大馬金刀,氣態昂然,緩緩走來。馬蹄在青石板上敲打之聲猶如珠落玉盤,絡繹響連。
我和阿清靜靜看著他們走過,那些大漢眉高顴突,相貌粗豪,偏袒右肩。竟全然不似中原人士。
緊跟著又是數十個紅衣高冠的喇嘛,騎著駱駝,口宣無量壽佛,施施然走過。人手一柄金剛伏魔杵,那杵通體赤金,長逾五尺,雞蛋粗細。這些喇嘛的腕力顯然俱是非比尋常。
喇嘛過去,是上百個低眉垂目的白衣小沙彌,一眼看去光頭攢動。小沙彌的道行顯然比不了大喇嘛,有好幾個偷偷抬眼來看阿清,俱是面露饞色。
阿清皺眉,輕輕道,哪來的這麼多奇奇怪怪的人。
我莞然。男人討厭尼姑,看來女人也未必喜歡和尚。
小沙彌過去,卻看到十六個赤著上身的精壯漢子,抬著一頂金漆紅頂的長轎。緩緩走來。
阿清道,正主兒來了,看來前面的都是開路的。
這雨前的早晨,涼風正緊。那些抬轎的漢子卻個個汗如雨下。
我輕輕道,我賭那轎子裡一定是個大石獅子。
阿清不置可否,道,或許是個大胖子也說不定。從前江湖上有個天吃星,也是這樣的排場。
這時,突然旁邊有人桀桀怪笑道,天吃星算個什麼東西,也配和阿耨多羅教的人相比?
我抬頭看去,卻是張鷦。
他一身伙計打扮,滿臉笑容,抽著旱煙,蹺著二郎腿,卻似早已在這裡了。
這個我們正在暗中計劃刺殺的對象,此刻卻好像變成了跟屁蟲一般。
我對他神出鬼沒的行蹤早已司空見慣。阿清沒好氣地道,又是你。
張鷦嘿嘿一笑道,少俠有禮。我來吃個早飯,然後去追那兩個娃娃。
我沉默了許久,緩緩道,阿耨多羅教?貌似從來沒聽說過。
張鷦道,阿耨多羅教的全稱是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教。意為無上正等正覺。一向只在西北藏邊活動。今天大概是心血來潮,集體外出踏青。
阿清冷笑道,也不看是什麼季節,信口開河。
張鷦道,你看青石板路都已被他們踏得龜裂,難道還不算踏青麼?
我轉頭看去,那十六抬大轎已緩緩過去,後面出現了一段空地。
如果前面的那麼多兇漢、喇嘛、沙彌,都是為轎中人開路護衛的話,那後面的人,自然是用來斷後的了。
天色漸漸灰暗下來,似是暴雨即將來臨。
冷霧中,忽然出現了十幾個淡淡的影子。
我感覺到店裡的人都幾乎已屏住呼吸。每個人都似乎帶著極大的好奇心,想看看為這奇怪而龐大的隊伍斷後的會是怎樣的人。
那些影子近了。在這樣灰暗的清晨裡,他們的身上竟然都在發著銀光。
十七個銀甲怪人,十七匹銀裝健馬,十七柄霸王銀槍。
每批馬顯然都經過了嚴格的訓練,儘管嘴裡沒有竹筷,卻聽不到一聲馬嘶。甚至連馬蹄聲也沒有。馬蹄都已被刷著銀漆的小牛皮包好。馬上的騎士儘管甲胄在身,只露出一雙眼睛,但個個眼神精光暴露,亦不難看出修為。
槍本是極難練的武器之一。阿清淡淡道,江湖上據我所知的槍法名家最多不超過三個。
張鷦不知什麼時候已坐到我們旁邊,打開一個紙袋在吃花生米。此時忽然道,我知道是哪三個。
哦?
張鷦臉上又帶著令人厭倦的笑容,緩緩道,大名府王家王七太爺,霸王槍後人,昔年狼愁澗一槍挑六怪,聲名動八方。這個人不能不提。
我盯著他,道,不錯。
他接著道,另一個是江南霹靂堂上官初雪。他頓了頓,嘿嘿笑道,你一定很奇怪為什麼霹靂堂的人不姓雷,其實很簡單,他是霹靂堂的上門女婿。
我說,這個人我聽說過,他在三年前,好像還是個囚犯。
張鷦的臉上露出很奇妙的表情道,這個你也知道?
我微微笑道,我還看的出你吃的花生米是德馨社的首席大廚在一個時辰之前剛剛炒出來的。
張鷦臉上的反應卻出乎我的意料。他的笑容忽然消失,眼神充滿了驚異。就好像忽然看到了一條長著七個腦袋的毒蛇。
空氣近似已凝固。我才發覺此時的長街上,已發生了令人完全想象不到的變化。
十七匹銀馬已毫無聲息地逼近那頂金漆紅頂的大轎。非但那十六個轎夫沒有覺察,那些小沙彌,大喇嘛,兇漢居然沒有一個回頭。
誰都看的出來他們應該是一伙的,可是事實好像又並非如此。
那十七的銀盔銀甲的怪人,竟已同時出手!
他們就像十七只巨大的銀鷹一樣掠起,手中的銀槍有如鷹的喙一樣鋒利迅速。
沒有華麗的招式,只有速度。他們的槍法本來就不是用來觀賞的。槍尖上泛著冷冷的藍光,是否還淬著劇毒?
現在無論是誰都已看出他們是來殺人的。無論誰都已看出他們是想一擊必殺!
那轎中的神秘人,就算真的變成石獅子,在這十七把霸王銀槍的合擊之下,也必然粉身碎骨。
天色已完全黑暗下去,長風卷起。這盛夏的早晨居然已有寒意。
每個人都在為轎中之人捏一把汗。
可惜他們又想錯了。
那十七個銀甲人閃電一般的槍尖,對準的並不是那頂十六人抬的金漆紅頂的大轎,而是前方不遠處倒數第二排最靠左的一個小沙彌。


第四章 預修亡齋

 這一下奇變突生,只見銀槍灼灼,鬼影憧憧,殺氣如針砭肌膚,壓得在場所有之人透不過氣來。長街上雨霧彌漫,人立馬嘶,方才的隊形早已大亂。十幾個轎夫腿都嚇的軟了,那一干喇嘛壯漢口中厲聲大喝,正欲催馬回護,十七個銀甲怪人卻早已劍及履及,槍風已將那小沙彌身上的白衫吹得貼在身上,露出兩個瘦瘦的脊背骨來。眼見僅須片刻,就要兵解。
然而電光火石之間,只見天地一白,那小沙彌突然低下頭去,桀桀怪笑一聲,兩手朝天一舉,袍袖鼓蕩,手中已多了一對龍鳳跨虎籃。嘩啦啦一聲霹雷,震得長街一片默然,也沒有人看清是怎麼回事,他腳下的青石板被踩得陷下四寸,那十七柄奪命的銀槍竟已盡數被他抄在手裡。
那十七個銀甲人顯然未料到有此巨變,手上兵刃忽遭猛阻,好像刺上頑石,再也進不去半分。一時個個虎口流血,懸在空中,上也不是,下也不得,縱是再久經殺陣,此時亦難免心中慌亂。那小沙彌冷笑道:佛爺不去與爾等為難,爾等倒來消遣於我。只這瞬間,他已似乎完全變了一個人,冷酷,狂傲,無情,深不可測。在這之前,沒有一個人注意到他。
我感覺阿清微微嘆了口氣。
那些銀甲人尚未反應過來,已被連人帶槍甩了出去。十七個人,十七柄槍,竟被這瘦瘦小小的沙彌象玩稻草一樣甩出。若不是親眼所見,恐怕誰也無法置信。他們雖技不如人,倒也懂得機變,借這一甩之力,已掠上長街兩旁的屋頂,意欲一擊不中,全身而退。
哪兒跑?那小沙彌冷哼一聲,身形已動,如流星趕月一般追了上去。沒有慘呼,天地之間靜得可怕。一蓬蓬鮮血像煙花一樣散開,滴落在鏡子一樣的青石板上。十七個戴著銀盔的頭顱緩緩落下,叮叮當當,在長街上滾動四散。
跨虎籃本就是霸道無比,直取首級的兵器。
他似乎沒有把白袍上星星點點的血跡放在眼裡。或許這奇怪神秘的阿褥多羅教,雖亦屬釋家一脈,卻並不戒殺。
他們難道也是來殺人的?
一直沒開口的張鷦忽然嘆了口氣。或許對於一個當地的父母官來講,發生這樣慘烈的兇殺總是很不好的。
而且,負責搬屍體的兩個童子又不知去向。張鷦的臉上竟又奇跡般地恢復了笑容。
是那種看見了就想上去揍一拳的笑容。
他把花生米的袋子放到懷裡,不緊不慢地道,一群喇嘛,排著隊到一個地方,肯定是只為了做一件事情。
我說,什麼事情。
張鷦道,做法事。
我看著街上遠去的隊伍,道,好像有點道理。但是不知道你這次算的準不準。
張鷦笑道,我不但算的出他們是來做法事,還算到他們做的是預修亡齋。
我冷冷道,我只聽說過預修寄庫齋,沒聽說過預修亡齋。
阿清道,你的意思是,這裡有人快要死了?
張鷦嘿嘿笑道,兩位如果繼續待在這裡,確實有機會看到有很多人死的。
傍晚,雨霽。長街上,血跡已被雨水沖刷乾淨,屍體頭顱兵器也早已被張鷦妥善處理,就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一樣。沿著長街慢慢走去,是一個巨大的牌坊,想必以前這裡住過一個三貞九烈的婦人。小販的吆喝聲在這個時候已經疲倦,兩條街外宜春苑的粉蝶們偷偷跑出來買胭脂水粉,挺著大肚子的商賈帶著一臉的滿足收賬回家,乞丐坐在街角的空地上懶懶地曬太陽。
平凡的人家,各為前程的奔忙。在這樣的歲月裡沒有刀劍,沒有鮮血,人所有需要對付的,只是自己不斷流逝的生命。平安喜樂,悲歡離合,是不是也是一種幸福?
我和阿清都沒有說話,我們心裡都想的一樣。
七月初九,有雨。天地始肅,蛇日沖豬。
肥腸客,鬼剃頭,七年前以兇殘手法震懾天下的江湖屠夫,突然出現在鳳陽。隱身市井,一經暴露立刻死於非命。是受人指使,還是另有隱情?
青石鎮白家的後人,在鬧市之中,以家傳神針殺死七年前的滅門仇人。後趁夜入其室,啖其屍。又被張鷦驚走,不知去向。
阿褥多羅教地處西昆侖,距鳳陽有八千裡路。縱是騎千裡馬,五百裡一換,不眠不休也要趕八天八夜,那一干僧人這般艱苦跋涉到此,究竟是為何?轎子裡究竟是何人,或者說,究竟有沒有人?
而且甫一進城,立刻遭到不明身份的銀甲人伏擊,那些銀甲人避重就輕,直取那小沙彌,想必這場刺殺早有預謀。那小沙彌居然不留一個活口,似乎對這些銀甲人的來歷亦心知肚明。如果雙方積怨早生,為何選擇這個時機,這個地點?
最重要的一點,這一切都發生在我們來鳳陽以後,刺殺張鷦之前。太多的古怪,是否與我們的任務有關?是否有一個不為人所知的陰謀?
這些疑問接踵而來,可是隱隱約約,還有一個疑問似乎一直壓在心裡,一時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就在這個時候,事情得進展卻似乎突然有了轉機。因為一只手正從後面向我肩上拍落。
這只手的主人走路相當穩健,鬧市之中,一路跟來,我和阿清居然都沒有發覺。
可是他的手一動,我便立刻發覺。蟬堡中的殺手,這種敏銳是經過無數艱苦的訓練所取得的,是活命所必須。
我想他大概不會看清我是怎麼背後長眼一樣,閃電般拿住他的脈門。我很想看看他臉上的驚訝之色。
我第一眼看到的是金剛伏魔杵。
這喇嘛居然沉得住氣,淡淡道,無量壽佛,施主這是何意?
我放開他的手,一根喪門釘當的一聲掉在地上。我冷冷道,大師這又是何意?
他居然沒有臉紅,躬了個身,遞過一張紙道,無量壽佛,小僧的主人想見施主,小僧只不過是來送信的。
他又淡淡道,我家主人說,施主若連這點小暗器也接不住,就不必去了。
死人當然是不必去的。我接過那張紙,只見上面寫道:今日初到寶地,未及仰閣下之風采。小僧於紅花亭特備美酒一席,雨霽月明,清風正好,你我同酌,豈不妙哉?
筆法蒼勁,力透紙背。如列陣排雲,百鈞弩發。落款是,靜命劍師。


第五章 靜命劍師

 初九,紅花亭。
紅花亭沒有紅花,只有楓葉。
中元未至,而秋已至。日暮秋風起,蕭蕭楓樹林。紅花亭就在這片楓樹林中。
一頂金漆紅頂的大轎靜靜地停在亭後的空地上。一個年輕的白衣僧人,正卷起袖子用竹筒往壺裡添酒。
這個自稱靜命劍師的僧人,正是白天那個殺人如草芥的小沙彌。
他頭也不抬地道,你好。
我說,你好。
他淡淡道,我不好。
我在他面前坐下,看著他的手。他的手指細長白皙,仿佛女人的手。
他嘆了口氣道,無論誰被十七八個穿著銀盔銀甲的人好像唱戲一樣地追殺都不會好的。
我笑道,他們好像加起來也全不是你的對手。
他淡淡道,你一定對我很好奇,為什麼今天要請你來喝酒。我們以前好像並不認識。
我說,我確實很好奇。
他微微笑道,而且你似乎是從來不喝酒的。
這句話問得十分奇怪。好像我不認識他,他卻已觀察我很久。這個未及弱冠的小沙彌,不但一身功力深不可測,言語中也處處機鋒,令人渾身不快。
我不露聲色地道,是的,我的確從來不喝酒。
他冷冷道,人在江湖,卻連酒也不能沾。蟬堡的誡訓還真是不近人情啊。
我全身幾乎僵硬。似有一桶涼水兜頭澆下。
靜命劍師雙目如刀,似已發現我表情的輕微變化。他嘴角微揚,神態自負,看起來已不是一個好勇鬥狠的小沙彌,而完全是一副得道高僧的模樣。
既已被看破身份,辯駁也是徒然。我朝他老朋友般地一笑,道,沒錯,喝酒往往可能誤事。
他對我的反應似乎很滿意,道,你不問我,是如何看出你的身份來的?
我淡淡道,不需我問,你也會告訴我的。
他話鋒一轉,道,你一定聽說過十年前西北方向有一個人叫羅剎王。
我說,我聽說過。
他臉上露出一種很奇異的神色,似乎是敬仰,似乎是悲哀,緩緩道,羅剎王,西北的王。
我看著他,道,我也聽說過他是一個很厲害的人。
他臉上的神色黯淡下來,道,可惜他十年前被人殺了。在我面前。那時候我才七歲。
我感到心在下沉。
他仰起頭咕嘟咕嘟地灌酒,秋蟲凄切,楓林颯颯,他忽然冷冷道,你現在大概已經可以猜到他就是我的父親。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道,看來你的身世也很可憐。
他忽然道,你知不知道他是怎麼死的?
我說,不知道。
他冷笑道,蘇亡沒有跟你說麼?他廢了一只右手,難道還成了啞巴?
我沉默了很久,緩緩道,你既然親眼目睹,為何還要來問我?
這話說的很殘忍,只是我受不了他的咄咄逼人。
他冷笑道,好吧,我現在就告訴你他是怎麼死的。
在這樣的日暮裡聽一個人訴說自己的仇恨,並不是經常能遇到的。
所以我只有聽著。
然後我就聽到了關於蘇亡的事跡的另一個版本。
十年前的七月十四,是靜命劍師生母——也就是羅剎王妻子三十歲的壽辰。
這一天,西北一帶武林黑白兩道上的所有人物齊聚羅剎王的萬象山莊,來慶賀那位當年江湖第一美人的生日。
就在這一天晚上,蘇亡也出現了。和他的名字一樣,他帶來的的確是死亡。
羅剎王也的確死在了他手上。但似乎並不僅僅是一劍那麼簡單。
無論誰看到自己的妻子背上莫名其妙地中了幾根無影神針,都難免會有點沉不住氣的。
蘇亡是七大殺手之一,一劍斃命這樣宗師級的手法,現在想來,的確與他的身份不太相符。
他也確實用了最卑鄙的一種方法,卑鄙而有效。
“羅剎王,西北的王。”他的心機,他的武功都很恐怖。可是他有弱點。蘇亡早已知道他們夫妻非常恩愛。
他算準了羅剎王會心智大亂,而且不惜損耗功力來為他的妻子逼毒,甚至可能不顧自己的性命為她吸毒療傷。
可惜無影神針的毒是無解的。然後蘇亡就出現了,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一種獨特的手法折斷了已沒有戰鬥力的羅剎王的雙手。
他做事一向很謹慎。他一切謹慎的行為都被一個七歲的孩子看在眼裡。
那天夜裡,大雨傾盆。十年以後,或許我是第一個知道這真相的人?
可惜,這一切還是被我所見,靜命劍師淡淡道,更可惜的是,今天我偶然看到一個老朋友。
我說,哦。你還有朋友在這裡?
他冷冷道,其實也算不上什麼朋友,雖然他不和我說話,但還是告訴了我一些事情。
我說,看來你這位朋友還很深沉。
他雙目如刀,冷冷地盯著我,道,他告訴我,你用奇怪的手法折斷他的手腕,再用無影神針送他去西天,他一點也不怪你。
我苦笑道,他為什麼不怪我?
他淡淡道,他告訴我,他能和當年自己忠心服侍的主人死在相同的手法上,已是他的無上光榮。
我說,所以你已認定我是蟬堡的人,所以你叫我來,真正的目的是為了報仇?
他眼中精光暴射,冷冷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
我說,你已認定我知道蘇亡的下落?
他盯著我許久,緩緩道,我也知道你不會輕易說出來的。無論白道黑道,出賣同門的後果總是很麻煩的。
我說,你錯了。
哦?
我說,我可以告訴你他的下落,只要你解答我一個疑問。
他有點意外,道,什麼疑問?
我說,你既然號靜命劍師,為什麼看不到你的劍?——這個問題我已想了很久。
他沒有回答,但黑暗中竟有人已在替他回答。
一個陰森邪惡有如鐵片摩擦的聲音,從楓林的最黑暗處傳來,夾雜著怪笑聲道,因為狗屁劍師的劍已經沒本事練下去啦!他早已改練一種叫跨虎籃的下流兵器了!.....
靜命劍師居然能沉得住氣。只是冷冷道,廢物也配讓我用劍?
那聲音一頓,狂笑道,你的劍呢?恐怕早已被妙手神偷拿去當了換酒喝了吧!你還在這裡裝什麼大宗師?
靜命劍師冷冷吐出三個字,滾出來。
那聲音居然怪笑道,好,我就滾!
話音未落,忽然風聲大作,只聽得楓林簌簌作響,枝折葉落,竟真的有個人向這邊滾了過來。
這人一路滾來,身上居然吸附了無數樹葉,將他團團包裹,整個像一個大雪球一般,來勢迅猛至極。靜命劍師冷冷地看著他,眼中已漸漸露出狂態。
西域密宗一派的功夫,陽剛迅猛,大開大闔。有摧雲裂石,生裂虎豹之力。練到極致,水火不侵,兵刃不入,如龍游其中,嘯騰九垓,舉手投足,蕩盡天下。阿褥多羅教應屬密宗分支,靜命劍師未及弱冠已有劍師之名,非同小可。
一個人若同時擔負著驚世絕藝與血海深仇,這是不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我早已閃到一邊。“呯“地一聲,那滾來的怪人撞上紅花亭的木柱,碗口粗細的柱子應聲而斷,亭子一個角失去支撐,整個垂了下來。那人被柱子一撞,竟反彈開去,鐵片摩擦般的呼吸聲響起,身上的樹葉猛地一縮,片刻間,只聽刷刷幾聲,猶如萬箭齊發,那些樹葉在他真氣催動之下片片硬如菜刀。
靜命劍師身形拔地而起,幾乎塌下的亭頂被他撞出一個大洞。奪奪幾聲,幾片葉子竟已砍入石桌。那人身形伸展開來,卻是一個比肥腸客還要肥一圈的巨人。手上赫然拿著一把再眼熟不過的霸王銀槍。
天下的槍法名家,張鷦只說了兩個。除了王七太爺和上官初雪之外,自然還有一個人。
現在我已毫不懷疑這個地方藏龍臥虎。如果說形容一個胖人像水桶的話,這巨人簡直就是用七八個水桶壘起來的。
靜命劍師靜靜站在不遠處,冷峻的臉上微微露出笑容,道,公孫瘦,小僧看見你,就好像看見了肉的神話。


第六章 肉的神話

 這個叫公孫瘦的巨人臉上露出很奇怪的表情,道,你一句話就犯了兩個錯誤。
靜命劍師道,哦?
公孫瘦道用尖細的聲音道,第一,你不該直呼朝廷命官的名字。
靜命劍師道,哦,對,小僧該稱呼你為公孫公公。
這個叫公孫瘦的巨人竟然是個太監。
公孫瘦滿意地點點頭,道,第二,你不該在我面前提肉。
靜命劍師搖頭道,這小僧就不明白了。出家人戒酒戒葷,你又不是出家人,為什麼不能提肉呢?
公孫瘦道,因為提到肉,我就想吃,我一想吃肉,就得殺人。
靜命劍師道,幸好現在這裡正好有兩個人給你殺。
公孫瘦看看我,搖搖頭道,他的肉我不吃。
我不禁笑了,有人不打算吃你的肉,總不是一件壞事,甚至還值得慶賀。
靜命劍師抗議道,為什麼?
公孫瘦道,他是殺人的人,無論要殺人的人還是要被殺的人,心裡總是會恐懼,肉就會發酸。
靜命劍師不禁大笑。這是他今天第一次這麼愉快。
公孫瘦繼續道,你不同,你是復仇的人,你的血液總是比別人流的快一些,所以你的肉是甜的。
靜命劍師道,所以現在你已決心吃我的肉?
公孫瘦道,你又錯了。我來這裡,只不過是要逮你歸案。
靜命劍師道,我犯了什麼案子?
公孫瘦道,七年前,青石鎮,白家一十七口滅門案。“肥腸客”蔣桓,“鬼剃頭”張五,這兩個人好像都是羅剎王的舊部。
靜命劍師淡淡道,他們也的確都是我的手下。要查蘇亡的下落,無影神針也的確是最好的線索。
公孫瘦道,白家的人不肯告訴你蘇亡的下落?
靜命劍師道,蘇亡嫁禍給他們,他們自然巴不得告訴我蘇亡的下落。
公孫瘦道,那你還殺了他們?
靜命劍師道,那是因為他們根本不知道蘇亡的下落。否則蘇亡也不會讓他們活著。
公孫瘦嘆了口氣道,本來為報父母之仇,多殺幾個人也沒什麼大不了,只可惜——
靜命劍師在聽著。
公孫瘦接著道,只可惜白家的人跟朝廷大有淵源,上頭早就吩咐下來要徹查此案。你們的手法又太過張揚,為了抓你先後已有十三個捕頭掉了腦袋,這些帳恐怕都要還的。
靜命劍師道,你在我來的路上指使一波又一波的殺手刺殺我,又指使“妙手神偷”黃大象趁我練功取走我的劍,就是為了現在能親手逮我歸案?
公孫瘦冷哼道,你沒有劍,靠那對破爛跨虎籃想贏我並不容易。
靜命劍師道,所以我只有乖乖跟你走?
公孫瘦道,你似乎沒有其他選擇。
靜命劍師嘆了口氣,喃喃道,我的確沒有其他選擇。不過,恐怕有一個人不會答應。
公孫瘦一雙怪眼已盯在我的臉上。
靜命劍師搖頭道,小僧說的是,轎子裡的那個人。
轎子裡有人?
一頂金漆紅頂的大轎,靜靜停在亭後的空地上。來的時候,我就已經看到。
這個人不聲不響地坐在轎子裡,從黃昏坐到現在?
只有瘋子才會做這麼詭異的事。想想都令人毛骨悚然。
天色已黑,一天又要過去,月色之下的楓林,空氣卻似乎凝固。公孫瘦卻笑了。
靜命劍師道,你笑什麼?
公孫瘦道,你難道不知道,我帶來的人已將這片林子重重包圍,現在這裡已連一只蒼蠅也飛不出去?
靜命劍師道,我現在知道了。
公孫瘦冷笑道,你大概也能猜到我帶來的是些什麼樣的人。
靜命劍師淡淡道,我沒有劍,對付我你一個人已足夠。可是加上轎子裡這個人,你帶多少人都是枉然。
公孫瘦一怔,忽然神色大變,道,龍猛?
靜命劍師臉上露出很奇異的表情,淡淡道,你也認識龍猛?
公孫瘦臉上竟有冷汗流下,似乎連手中銀槍都抓不穩了,聲音嘶啞道,天下有誰人不識龍猛?——“佛護、清辨、月稱、靜命等大中觀師,皆依聖天之量,等同龍猛.....”
他看著那轎子,跺了跺腳,咬牙道,好!你在。我走!
他竟拔腿就走。
就在他轉身的時候,他巨大的身軀忽然高高躍起,手中的銀槍,忽然幻化出萬千道光芒。口中放聲大笑道,龍猛那老小子會躲在轎子裡當縮頭烏龜?你居然敢拿這種唬小孩子的把戲唬我?
靜命劍師一襲白衣在風中獵獵飛舞。身形亦沖天而起。風更急,槍在風中呼嘯,森寒的殺氣似已將人的血凝結成冰。
他竟然躲開了這致命的一槍,公孫瘦槍勢未絕,怪叫連連,槍尖所指之處,枝頭紅葉飄飛零落,離枝的紅葉被槍風斬成碎末,如血雨般紛飛。
就在這時,靜命劍師的拳頭已狠狠擊在他的腰上。我清清楚楚地都聽到了骨頭碎裂的聲音。
然後公孫瘦的整個人,就好像忽然被抽去了靈魂一樣,整個人都已彎曲,收縮。他從空中落下的時候,臉上還帶著不可思議的表情。然後他的腳後跟就撞上了他的耳根,像一個怪異的人偶一樣被軟綿綿地折疊起來。
這一拳竟已將他整個人打斷!這是多麼可怕的力量!
這個十七歲的小沙彌身上,竟然有這樣鬼神一般的怪力!
我彎下腰去,幾乎忍不住嘔吐。這樣的殺人手法非但聞所未聞,我甚至連做夢都沒有想到過。
他究竟是人,還是妖怪?
換作是我,能不能接下這一拳?我對自己的信心已開始動搖。
靜命劍師的眼中卻沒有絲毫興奮。他看來似乎十分疲倦。這驚天動地的一拳,似已耗盡他全部力氣。
我問他,你怎麼樣?
他冷冷道,恐怕不太妙。
風已停,楓林變得一片死寂。只聽見我自己輕微的呼吸聲。
黑暗中,忽然又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鐵片般摩擦的笑聲再次響起。仿佛來自空無的幽冥世界。
一個巨大的黑影,一柄再熟悉不過的霸王銀槍,一張沒有胡子的蒼白浮腫的臉,搖搖晃晃地走來。
靜命劍師的瞳孔已開始收縮。
公孫瘦明明已經死了。我也從來不相信這世上有死人復生這樣的事。
可是現在我親眼看到了。


第七章 轎子裡有大象

 七月十二。石室。
這確實只是一間簡單的石室。石室裡有一張石椅對著內壁,椅上似乎坐著一個人。
張鷦走進去的時候,只看到這個人放在石椅扶手上的右手。
他低著頭,垂首站著,臉上慣有的笑容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奇異的肅穆的表情。
他甚至連呼吸都在控制著,盡量不發出任何的聲音。
椅子上的人卻說話了。
——你也相信,這世上有人可以死而復生?
張鷦仍然低著頭,道,我過去不相信,現在相信了。
椅子上的人道,你已親眼目睹?
張鷦道,是的,我已親眼目睹。
椅子上的人道,除了你,當時還有誰看到?
張鷦道,還有靜命劍師和阿海。
椅子上的人道,公孫瘦的實力怎麼樣?
張鷦道,死而復生以後,實力是原來的十倍。
椅子上的人大笑。
笑完又道,靜命劍師又如何?
張鷦道,他練的是密宗的“龍象般若功”。據說此功練到十層,舉手投足都有十龍十象之大威力。
椅子上的人道,以他那一拳的力量來看,他似乎已快練到十層。
張鷦道,公孫瘦其實並沒有死,死的只是他的一個替身。
椅子上的人冷冷道,他本來就喜歡先讓別人去送死,自己再坐收漁翁之利。
張鷦道,他練的是“修羅陰煞功”。此功練到九重,觸水成冰,取十丈外首級有如探囊。
椅子上的人道,這兩個人一個純陽,一個至陰,打起來一定非常好看。
張鷦道,可惜靜命劍師看到公孫瘦死而復生,竟幾乎差不多要磕頭認輸。
椅子上的人道,為什麼?
張鷦道,因為他的劍似乎不在。據說被一個叫妙手神偷黃大象趁他練功的時候偷走了。
椅子上的人大笑,道,太好笑了。我從未聽說過如此好笑的事。
張鷦道,密宗五大劍師中,佛護忙於教務,清辨耽於典籍,月稱為情所困,蓮花失蹤多年。能當的上劍師之名的,其實只有靜命一人。可惜,這位劍師卻沒有劍。
椅子上的人道,他沒有劍,必敗無疑。
張鷦道,可惜所有人都似乎忘了還有一頂轎子。
椅子上的人道,轎子裡有什麼?
張鷦道,十二箱價值連城的珠寶,一柄三十三斤的巨闕。還有一頭黃色的大象。
椅子上的人道,“妙手神偷”黃大象?
張鷦道,是的。
椅子上的人道,那個死而復生的公孫瘦在轎子打開的時侯,是怎樣的表情?
張鷦道,是一個人連續吞下七八只蒼蠅後才會有的表情。
椅子上的人笑道,我也想不出,一個人發現自己被傻子一樣出賣的時候能有什麼好表情。
張鷦道,他花了十萬兩請黃大象冒著性命危險偷劍,而靜命花了七十萬兩,請黃大象坐十六抬大轎。
椅子上的人道,為了七十萬兩坐一趟轎子似乎確實比為了十萬兩去玩命劃算。
張鷦道,確實劃算的多。
椅子上的人道,所以劍師又有了劍?
張鷦道,所以他們終於可以擁有一場公平的決鬥。
椅子上的人道,這兩個人無疑都是江湖上頂尖的高手。
張鷦道,他們確實都可排進天下前十。
椅子上的人道,兩虎相爭,必有一傷。
張鷦道,但他們卻是毫發無傷。
椅子上的人道,為什麼?
張鷦道,因為還有一個人。
椅子上的人道,哦?
張鷦道,還有一個殺人的人。
椅子上的人道,阿海?
張鷦道,是的。
椅子上的人道,一個殺人的人,又有什麼力量去阻止兩虎相爭?
張鷦道,他們知道阿海是來殺人的,卻不知道阿海要殺的究竟是誰。他們一旦動手,就不能不時刻提防阿海乘虛而入。高手相爭,一旦分心,後果只有死。
椅子上的人道,所以他們自然不敢冒這個險。
張鷦道,所以公孫瘦的替身,真正的目的不是為了削弱靜命,而是在試探阿海。
椅子上的人忽然大笑。
張鷦靜靜地低頭站著,他已保持這個姿勢站了很長時間。
等椅子上的人笑完了,他才問道,
——將軍為何發笑?
被他稱呼為“將軍”的人,冷冷道,一個人的技藝有限,為求自保,往往會做出許多齷齪可笑的事情。
張鷦沉默了許久,道,可惜,這世上大多數人都是這樣的。
將軍道,後來他們怎麼解決?
張鷦道,他們去了賭場。


第八章 阿琪

 黃大象並不黃。不但不黃,還很白。
黃大象也不像大象,因為很少有大象的頭上會扎兩個沖天辮子。也很少有大象長的像她那麼可愛。
黃大象竟然是個小姑娘。一個一笑鼻子會微微皺起,臉頰多出兩個酒窩的小姑娘。
可是公孫瘦卻似乎真的被她氣得瘦了很多。
她一出轎子就直奔我而來。
——你叫阿海?你是來殺人的嗎?殺人是不是很刺激?你用刀還是用劍?你會制毒嗎?你教我殺人好不好?你有女朋友嗎?
我低頭看著她天真無邪的面容道,最後一句話跟前面有什麼關係嗎?
她眨了眨眼,道,當然有!
這個小姑娘一跳出來,氣氛就似乎有點不一樣了。
那柄劍出場卻更是不同凡響。
轎簾已揭開,一片綠瑩瑩的光華氤氳流轉。五丈之內的楓林都籠罩上了一層神秘的光暈。
我一眼就能看出,這柄劍的確是完全與眾不同的。
它似乎只存在於文人墨客的想象裡,似乎只存在於太古洪荒的傳說之中。它的名字應該叫“巨闕”。
昔年越王勾踐有寶劍五,巨闕為其一,厚重無鋒,雖有殘缺而其堅無比。號稱天下至尊。
王曰:“然巨闕初成之時,吾坐於露壇之上,宮人有四駕白鹿而過者,車奔鹿驚,吾引劍指之,四駕上飛揚,不知其絕也。穿銅釜,絕鐵鍋,胥中決如粢米,故曰巨闕。”
這就是靜命那把丟失的劍?這就是傳說中的巨闕?
公孫瘦居然忍不住贊道,好劍!
劍已在劍師的手裡。四尺九寸七分長的劍,重三十三斤三兩三錢。劍未出匣,就已震人心魄。天地人神,再無誰敢輕攖其鋒。靜命劍師看著手裡的劍,淡淡道,公孫公公,現在你是否才發覺自己原來是個白癡?
公孫瘦嘆氣道,我若繼續打算和你拼命,那才是真的是白癡到家。
賭場的名字就叫賭場。
一條又髒又破的巷子,一條又破又髒的布簾,一塊又髒又破的招牌。
一對已經發黃的對聯,上聯寫的是:大家一起來。
下聯是:今晚不回家。
這副對聯真是妙極了。比黃小容那句“你有女朋友嗎?”,還要妙一點。
黃小容就是黃大象。
一條又黑又兇又邋遢的大漢,正坐在門外打盹。黃小容走過去,一腳就把他踢得跳了起來。
我真為她捏了一把汗,出人意料的是那大漢居然脾氣很好,彬彬有禮道,兩位也是來賭錢的?
黃小容道,你們這裡是不是賭場?
大漢點頭道,當然是。
黃小容道,那我們不來賭錢,難道是來嫖妓的?
那大漢勉強笑道,只是我們這裡一般不太招待小朋友。不過......
他說“不過”的時候,已看見黃小容手上多了一疊匯通錢莊的銀票,上面的面額,竟是十萬兩一張。
......不過偶爾破一次例老板應該也不會生氣的。
等我走進賭場的時候,發現這裡燈火輝煌,簡直就像一個宮殿。
流著汗的男人,衣飾華貴的女人。當然,也有不男不女的人。
靜命劍師和公孫瘦居然已經在了。
靜命不願意和公孫瘦拼命。
或許因為那一拳已消耗了他太多,雖然布下迷陣,讓公孫瘦送上門來,但已經沒有足夠的把握能戰勝他。
公孫瘦也不願意和靜命拼命。
他在朝廷地位顯赫,據說在“東廠”也是呼風喚雨的人物,像他這樣的人,自然是很愛惜自己的生命,巴不得多活一天也好。
他發覺靜命神兵在手,並非他想象中的強弩之末。既然不能穩操勝券,又何必無謂冒險?
所以就在氣氛最尷尬的時候,黃小容說了一句大家最想聽到的話。
既然要決勝負,為什麼不用最古老的一種法子?
最古老的法子是什麼法子?
一只巨大而精致的瓷碗裡,三顆碧綠色的翡翠骰子,綠得就像情人的眼淚。
公孫瘦道,這種法子確實不錯。
靜命劍師道,要解決問題,並不一定非要流血的。
公孫瘦笑道,流血的人通常只會為了四件事情。
靜命劍師道,哪四件事?
公孫瘦道,仇恨、名利、錢,和女人。
靜命劍師道,我們之間好像並沒有仇恨。
公孫瘦道,不但沒有,我們簡直還可以做朋友。
靜命劍師道,我們都不想做天下第一。
公孫瘦點頭道,不錯,天下第一確實還輪不到我們來做。
靜命劍師道,我們似乎也不缺錢花。
公孫瘦道,我的錢給一千個人花八輩子也花不完。
靜命劍師道,最後一點,我們對女人似乎都不感興趣。
公孫瘦不說話了。對於一個男人來說,或許最大的悲哀莫過於此。
靜命劍師似乎沒看到他臉上表情的變化,道,所以,我們完全可以用這種法子來解決。
公孫瘦道,三顆骰子比大小?
靜命劍師道,這法子豈非十分簡單。
公孫瘦道,簡單,卻不太公平。
靜命劍師道,為什麼?
公孫瘦道,誰先擲。這可是個大問題。
靜命劍師淡淡道,你是官,我是匪,自然應該是你先擲。
公孫瘦一怔,沒想到靜命會說得這麼乾脆。
公孫瘦轉了轉眼珠道,一局定輸贏?
靜命緩緩道,你贏了,我跟你走,你若輸了,你自己走。
公孫瘦道,很好!
人群開始騷動,本來在別的桌上賭錢的人,也都擠過來看熱鬧。
三顆翡翠骰子已到了公孫瘦的手裡。他肥胖的手,在燈下泛著慘白的顏色。
輕輕一擲,三顆骰子已出手。
旁邊看的人,忽然一個個鴉雀無聲。
三個黑漆漆的六!
豹子!
人群中爆發出一陣叫好聲,響得幾乎連屋頂都要被掀起來。
兩家對賭,一擲兩瞪眼,先擲出豹子來的,沒得趕。公孫瘦冷冷道,這道理你應該懂。
靜命劍師沉默了許久,緩緩道,我輸了。
黃小容大聲道,天底下竟有這麼傻的人,拱手把自己白白輸給別人。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靜命輸定的時候,一個女人忽然出現了。
這個女人一出現,所有人忽然都不再說話。
賭場昏黃的吊燈照在她的身上,一柄白色小扇,一件鵝黃的曳地長裙。讓她看起來仿佛就像神話中的仙子。
她的頭髮在燈光下閃耀著緞子般的光輝。她的牙齒潔白,眸子漆黑,腰肢的曲線就如同水波般柔軟。她的眼神清澈而倦怠,仿佛春雲浮空,流水行地。
我叫阿琪。她朱唇輕啟,道,我是這間賭坊的老板。
沒有人說話,所有人仿佛都才恢復了呼吸和心跳。
黃小容揉著眼睛道,我莫非眼花了?不對不對,這世上哪有這等美女?
叫阿琪的女子笑了,這一笑如春花爛漫,我可以聽到無數的心臟在撲通撲通直跳。
公孫瘦道,不知老板有何吩咐?
阿琪笑道,吩咐倒談不上,只是我們這裡是賭錢的地方。
公孫瘦道,只能賭錢,不能賭別的?
阿琪道,當然不能。
公孫瘦道,這是你定的規矩?
阿琪道,是縣令張大老爺定的。
公孫瘦冷笑道,我和這位大師已經賭完了,他願賭服輸,現在你打算如何?
阿琪道,可惜這位大師並沒有輸。
公孫瘦道,哦?
阿琪忽然把臉湊到公孫瘦耳邊,說了一句話。
公孫瘦聽到這句話,臉上露出一種奇怪的表情。居然站了起來,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只留下我和黃小容一頭霧水地站在那裡。
這個女人難道有奇怪的魔力?
就連靜命的臉上也露出了詫異的表情。每個人都很好奇這個叫阿琪的女人究竟對公孫瘦說了什麼話。
阿琪看著我吃吃笑道,你一定很想知道我跟他說了什麼?
我看著她,她正看著我,我忍不住道,你認識我?
阿琪道,你叫阿海?
我也笑了。我不知道我今天怎麼忽然這麼有名。
阿琪道,我叫阿琪,你叫阿海,我當然應該認識你。
我說,這理由聽起來不錯。
阿琪道,所以我們應該找個時間,一起喝幾杯。
黃小容拍手道,我也要去,喝酒怎麼能不帶我?
這小丫頭躍躍欲試,擺出一副很能喝酒的樣子。公孫瘦曾經說靜命的劍很可能被她拿去換酒喝的事情,莫非是真的?
靜命劍師忽然冷冷地道,不準去。
黃小容一愣道,為什麼?
靜命劍師指著我道,我說的是他。
我看著靜命,道,我?
靜命看著手裡的巨闕,道,我已經告訴你我的劍在哪裡,你是不是也應該告訴我蘇亡的下落?
就在這時,阿琪忽然又緩緩走過去,俯身輕輕在靜命的耳邊說了幾個字。
靜命劍師的臉上居然露出了和公孫瘦一樣的奇怪表情,說不出是激動,還是恐懼。他居然和公孫瘦一樣緩緩站了起來,背著他的巨闕,一言不發地走了出去。
這個看上去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居然輕輕地隻字片語,就打發走了江湖上最難纏、最可怕的兩個魔星。
我感覺自己簡直像在做夢。
阿琪轉過頭來,一雙妙目定在我臉上道,我知道你現在一定很奇怪,很想聽聽我的解釋。
我沒有反對。
阿琪嫣然一笑道,我也知道一個地方,很適合你去坐下來慢慢聽我的解釋。


第九章 寂寞心

 七月初十,晴。鳳來客棧。
阿清瞇著眼睛看著我,好整以暇地道,你睡夠了沒有?
我象死魚一樣躺在床上,緩緩道,能不能讓我再睡會?我兩天兩夜沒有合眼了。
阿清不再說話,只是把她的劍,拿到窗邊,就著陽光輕輕地擦拭。
我看著窗外,碧藍的天色,有一束陽光從窗口以奇妙的角度投射進來,將我的左手烘得暖洋洋的。
不錯的天氣。我想。閉上眼睛,不知不覺,疲倦漸漸離去。
阿清看著我,道,你對這次任務似乎已有完全的把握?
我苦笑道,我現在連一分的把握都沒有。
阿清道,距離七月十四只剩下四天,事情卻好像越來越復雜。
我說,看起來復雜的事情,其實往往很簡單。
阿清道,我也希望事情真的是如你所說的的那麼簡單。
我說,同樣,看起來很簡單的事情,也有可能很復雜。
阿清搖頭道,我不明白。
我說,如果我說出蘇亡的下落,我現在已是個死人。
阿清微微笑道,看來你真的很怕那個靜命劍師。
我搖頭道,靜命雖然可怕,未必足以能置我死地。
阿清道,哦?
我說,可是再加上那個公孫瘦,他們兩個聯手,我必死無疑。
阿清道,公孫瘦和靜命難道不是敵人?
我說,我感覺他們之間並不是這麼簡單的關係。
阿清道,你的意思是,他們來這裡還有別的目的?
我看著她,道,首先,靜命來這裡絕對不是為了找我問蘇亡的下落。
阿清點頭道,西昆侖離這裡八千裡路,他本來絕對不會想到我們在這裡,更不會認識我們。
我說,而公孫瘦來這裡,表面上是為了追捕靜命,其實仔細想想,又不完全是。
阿清道,你的意思是?
我說,七年前,青石鎮白家滅門案,雖然慘烈,但說到追緝兇犯,最多也就是當地縣衙捕快的事情,還不至於讓一個朝廷三品太監出馬。
阿清道,所以公孫瘦來這裡的本意可能不是真正為了追捕靜命?
我說,何況他們雖然碰面,卻始終沒有真正交手。更奇怪的是,他們居然聽從一個小女孩的話,打算在賭場決勝負。這豈非可笑之極?
阿清道,所以你說,看似簡單的事情可能往往復雜?
我說,真正讓我感到奇怪的還不在這裡。
阿清道,是在哪裡?
我說,是他們賭的方式。
阿清道,他們怎麼賭?
我說,三顆骰子比大小。
阿清道,這法子倒是簡單的很。
我說,可惜這法子有缺點。
阿清點頭道,像靜命那樣的高手,要擲出三個六來簡直就像小孩子吃糖一樣容易。
我說,可是他卻很爽氣地讓公孫瘦先擲。
阿清道,那他等於是拱手認輸。
我說,所以這場賭局,本來就不是為了分勝負的。不管誰輸誰贏,最後只能要一個人的命。
阿清道,誰的命?
我說,我的。
阿清道,你是說他們演這場戲給你看,就是為了要你的命?
我說,或許他們來這裡本是為了其他的事情,但我的存在給他們或多或少造成了一些威脅。
我看著阿清緊鎖的眉頭,繼續道,所以我覺得他們之間一定有一些很奇妙的關係,一定有一些事情讓他們有理由這麼做。
阿清道,越復雜的事情或許就越簡單。
我微笑道,也許他們真的一個是官兵,一個是強盜,也許白家的人真的和朝廷大有淵源。也許他們兩個都是那種功夫越高,精神越不正常的人。也許我們要做的,也就是三千兩黃金,一條人命。
阿清道,也許你應該閉上嘴巴,繼續睡你的大頭覺。
我走過街角的時候就看到了阿琪。
這樣的好天氣裡,出來走走實在不是一件壞事。可惜阿清不喜歡逛街。
只想走走,但是到了外面又不知道該去哪裡。
呆呆看著往來的人群,然後就看到了同樣的一副表情。在這樣的天氣裡能夠看到一個和自己同樣表情的人,實在是一件很幸運的事。
我們居然看著對方笑了。
是那種心照不宣的笑,完全不設防備的笑。和流星一樣輝煌燦爛,卻又不像流星那樣稍縱即逝。
你,也喜歡逛街?她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
我說,我沒有看到街,我只看到了這麼好的天氣,然後又看到了你。
她不置可否,道,或許你只是在跟蹤我,又何必說得這麼好聽。
我說,你說過有一個很好的地方?
她看著我,似有些答非所問道,你喜不喜歡鴿子?
阿琪的鴿子養在荒野裡。
一望無際的荒野,枯黃的顏色,長長的茅草在風裡像少女頭髮一樣隨風擺動。午後溫柔的陽光裡,她的長髮卻在頭上盤起,鬆鬆地挽了一個髻,露出一段雪白的頸子。
她彎腰去喂鴿子,鴿子咕咕地鳴叫。遠處,地與天的交接之處,一只稻草人孤零零地站著,破爛的衣衫在風中飛舞,似要掙扎而去。
我喜歡鴿子,我說。
她用溫柔的眼神看著啄食的鴿子,道,我也喜歡鴿子。鴿子是一種很有靈性的動物。但它們的生命卻很短暫。
我深吸了一口氣,心裡想,在這樣的地方哪怕只有一天的生命,也是值得歡愉的。
沉默的間隙裡,只聽見荒野裡,風吹過茅草稀疏的聲音。
她淡淡道,你知道我為什麼要帶你來這裡?來看這些鴿子?
我說,不知道。
她說,你知不知道我昨天跟那兩個賭命的人說的什麼?
我說,不知道。
她笑了,道,我保證你永遠也猜不到的。
我也笑了,道,可是我知道你一定會告訴我。
她淡淡道,恐怕我告訴你以後,你也會像那兩個人一樣嚇得拔腿就跑。
我說,就算你告訴我你是鬼我也不會跑的。
她微笑道,那倒不至於。
她的眼神又恢復了倦怠,低低道,我只不過是得了一種病。
我說,什麼病?
她說,一種治不好的病。不但治不好,而且致命。不但致命,還很容易傳染。
七天前大夫就說過我還剩下一百天的時間。她苦笑道,現在算來還有九十三天。
我沒有說話。我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
她仿佛沒有注意到我表情的變化,只是拍拍手上剩餘的鴿糧,直起腰來,淡淡道,所以你現在最好趕快逃跑。因為這種病一旦被傳染,是連神仙也治不好的。
我沉默了很久,緩緩道,你就是告訴靜命他們你有這種病?
她的臉上帶著惡作劇的神采,笑道,他們的反應倒也沒有讓我失望。
兩碗熱騰騰黏糊糊的白粥,醃好的小黃瓜放上去,一圈辣油在周圍浮起。
白粥你喜不喜歡?她坐在我對面,輕輕道。
我喜歡白粥。我說,不過我更喜歡在晚上吃。
她看著我,道,你為什麼還沒有逃跑?
我說,我不知道。可能我也不怕死。
她用調羹輕輕撥散粥的熱氣,贊道,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你是那種對生死完全無所謂的人。
我說,哦?
她說,這樣的人眼神總是與別人有點不一樣的。
我說,哪裡不一樣呢?
她說,我也說不出。往往這種人都是經歷過許多事。或者有太多的不能自已。因為對現實的無可奈何,而選擇去在心理上凌駕於一切。
我說,這聽起來像是弱者的表現。
她說,人本來就是弱者。因為人往往不能主宰自己的命運。
我說,所以,你覺得自己就像那些鴿子?
她笑了,道,或許我還不如那些鴿子。因為鴿子至少還可以自由自在地去飛。
我低下頭,看著粥碗裡的熱氣道,不管怎樣,謝謝你幫我。
她說,看來你也知道自己欠我一個人情。
我說,所以你有什麼願望,我都可以盡量幫你實現。
她說,我的願望,剛才豈非已經跟你說過。
她美麗的眼睛帶著笑意,臉上又恢復了惡作劇般的表情,看著我道,我想飛。像鴿子那樣飛。
我苦笑道,這個願望很不錯,可惜——我只是個很普通的人,而不是神。
她說,其實這個願望也不是很難實現,至少對你來說,還是有一點希望。
她清澈的眼神定定地望著我,道,我相信,我看人一定不會錯。
我沉默了很久,道,你的意思莫非是想讓我帶你離開這個地方?
她說,沒錯。
我說,這個地方難道你已住厭了?
她說,你難道沒有感覺到這個地方有點不太對勁麼?
我說,好像是有一點。
她說,你是個聰明人,大概早就能猜到,這個地方早已被一股神秘的勢力所控制。
我說,張鷦的勢力?
她搖頭,道,那只是表面,誰也不知道這股勢力是從何處來的,誰也不知道它的規模究竟有多大。但是——這股勢力確實存在,而且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可怕的多。
我說,你也曾是這勢力中的一員?
她笑了,道,看來你並不笨。
我說,你想脫離這個勢力,必然會有許多人不答應。
她說,至少有一個人不會答應。
我說,誰?
她說,將軍。
將軍?
這是一個官職,還是一個代號?抑或是一個人的名字?
忽然間聽到這兩個字,我居然不可抑止地產生了一種近乎神聖而膜拜的情感。
她說,你一定對這個稱號很好奇,事實上我第一次聽到時,我也很好奇,甚至,還有些崇拜。
她臉上似乎帶著紅暈,道,那已是兩年以前的事情,那時我還不知道,他手底下有這樣一個組織。
我說,看來那時你還很年輕。
她的神色漸漸冰冷,道,就是因為年輕,所以我才會崇拜他。可是當我看清他的面目以後,我才發現,他簡直就是世上最卑鄙、最無恥、最骯髒、最下流的男人,或者說——他根本就不能算作是個人。
她闔上雙眼,眼角有晶瑩的淚珠溢出,道,我已被他霸占了兩年。現在我快要死了,他卻還是不肯放過我。
我看著她,道,今天晚上走,怎麼樣?
她幽幽地道,你以為我們就這樣走,走的了嗎?


第十章 戰無不勝

 走不了。當然走不了......一個陰沉沉的聲音突然在門外響起。
“既然到了將軍的地盤上,沒有誰可以說走就走的。”說話的人已經進來,竟然是昨天賭場那個看門的大漢。
阿琪的臉色似乎有些變了。
這大漢在我們面前不慌不忙地坐下,一雙粗壯異常的手臂抱在胸前,看著阿琪,冷笑道,你真的認為這小子能帶你離開?
阿琪面無表情道,我是個快死的人,他帶我離開,對所有人似乎並沒有壞處。
那大漢看著地面,嘆了口氣,慢慢抬起頭來,劍一般的雙眉間,煞氣畢現道,你還真是天真啊。你難道不知道背叛將軍會是什麼下場?
他一雙冷酷的黃眼珠在黃昏裡看起來就像是荒原上的狼。
我看著他,心念一動,忽然道,趙狼君?
他說,是的。
我笑了,道,想不到,會在這裡,碰到傳說中的趙狼君。
他也笑了,道,我也想不到你居然會認識我。
他沒有謙虛。事實上,在江湖上知道趙狼君這三個字的人並不多,真正見過他的人更少。
只有真正的殺手才知道這三個字,才能意識到這三個字的可怕。
趙狼君微笑,露出野獸一般雪白的牙齒,“郎君既然在,詩人也不遠了。”
黃昏。殘陽如血。
這荒原中的木屋,暮色已悄悄爬上牆頭。
詩人看起來就像一個詩人。
比起趙狼君來,這個叫詩人的人明顯瘦一些。不但瘦,而且簡直如弱柳扶風。
他的渾身都散發著詩人的氣質,舉手投足之間,都極盡細致儒雅,高聳的顴骨上面,一雙死魚般的眼眸裡,顯露著無以名狀的疲倦和憂傷。
唯一不協調的地方,就是他手裡的折扇。
這個折扇其實也沒有什麼特異之處,只是雪白的宣紙之上,赫然畫著一個齜牙咧嘴的骷髏。顯得說不出的陰森詭異。
江湖上知道詩人的人絕不會比知道趙狼君的人多,而知道他本名叫鄭獅人的人更少。
或許對於江湖人來說,七大殺手只是一個存在於宿醉後的噩夢裡的神話。
——七個只流傳於市井傳說中的殺手,七種自太古洪荒就為人類所畏懼的野獸。
狼無疑是其中的一種。
姓名:趙狼君。
代號:人狼。
年齡:不詳。
身價:黃金二十萬兩。
記錄:行刺三十一次,成功二十八次,全身而退三次。
這些自然都是蘇亡告訴我的。人一旦老了,話總是比年輕的時候多一些。有的時候,你甚至會懷疑他是否就是十年前的那個冷酷無情的亡命之徒。
這樣的記錄,無論對於什麼樣的殺手,都無疑是值得驕傲的。
“狼雖然可怕,但在強敵面前,還是會懂得畏懼,但獅子就不同了。”蘇亡說。
狼是荒野上的王,而獅子卻是萬獸的領主。獅子天生是驕傲的。
這一點和詩人很符合。
詩人顯然是個很驕傲的人。從他一直站著這一點就可以看的出來。
他看上去幾乎被風一吹就會倒下,可是臉上卻帶著微笑道,妙哉妙哉。
阿琪冷冷地盯著他,道,妙在哪裡?
鄭獅人道,我忽然想起一句古人的名句。正所謂郎才女貌,我是郎才,你是女貌。豈不妙哉?
阿琪笑了,指著趙狼君道,我也想起一句古人的名句,所謂豺狼虎豹,他是豺狼,你是虎豹。
鄭獅人道,錯了,我不是虎豹,我是獅子,專吃虎豹。
他淡淡道,我不但專吃虎豹,我還喜歡吃那種能一手擲出個豹子的人。
這話說得突兀怪異,我和阿琪一時都未能反應過來。
趙狼君坐在旁邊一言不發,這時卻呵呵地怪笑起來。
——能一手擲出豹子的人,難道他說的是公孫瘦?
聽他的口氣,難道公孫瘦已經死在他的手下?
鄭獅人笑了,陰森森道,修羅陰煞功確實很厲害,不過,他實在是太愛惜自己的生命了。
越是怕死的人,往往越容易死。這是江湖的定律。
我說,你們連朝廷的人也敢殺麼?
鄭獅人道,你難道不知道得罪將軍的人只有一個下場?
得罪將軍的人只有死!這句話像驚雷一樣在每個人心裡掠過。
我說,我真的很想知道,公孫瘦是怎麼得罪將軍的?
鄭獅人奇怪地看著我,道,我想不通。
我說,你想不通?
趙狼君大笑道,他想不通,像你這樣一個深藏不露的人,怎麼會突然問這麼一個幼稚可笑的問題。
鄭獅人道搖頭晃腦道,不完全正確。
他冷笑,道,我想不通這麼樣一個充滿無聊的好奇心的人,為什麼居然能活到現在。
我也忍不住笑了,道,我也想不通。
鄭獅人盯著我道,你也有想不通的地方?
我說,我想不通你們既然是來找麻煩的,為什麼還要說這麼多廢話。
鄭獅人搖頭道,不對不對,我還是想不通,你為什麼肯為了一個才認識了一天的女人去送死?你是不是瘋了?
我微微笑道,我也不太清楚。不過很可能我確實本來就是個瘋子。
我沒有瘋,我只知道——
我喜歡的,她都喜歡。
這就夠了?
這就夠了。
女為悅己者容,士為知己者死。
我想我大概一直記得這句話。
——真正的世界,從回眸,凝視,尋找那個呼喊你名字的聲音開始。
生命裡本就有許多事情無法解釋。有時明明知道這樣做會有怎樣惡劣的後果,但還是忍不住會去試。仿佛受到某種神秘力量的牽引。
人本來就是奇怪的動物。
鄭獅人的折扇洞穿我的身體時,我才發現原來死亡這件事情原來真他媽的痛。
血液像暴雨一樣噴涌而出,生命的力量在瞬間急速消逝。而清醒的頭腦裡,只有無情的,排山倒海般猛烈到讓人絕望而忍不住幾乎要嘶聲狂呼的劇痛。
不過詩人也好不到哪兒去。
他的折扇雖然還停留在我的體內,不過那支原本用來拿折扇的右臂,已整個兒被我扭到後背上去。很滑稽地在他左肩上掛著。
房間裡血腥刺鼻。詩人短促的慘呼像是魔鬼的盛宴。
趙狼君卻並不急著出手,他只是冷冷地盯著我,仿佛在思考些什麼。
詩人面色鐵青,冷汗如豆,一雙血紅的眼睛死死盯著袖手旁觀的趙狼君,怒吼道,姓趙的,你為什麼不出手?
趙狼君瞥了他一眼,道,因為我想不通你為什麼要出手。
他鬆開胸前抱緊的雙臂,右手粗大的食指撫摸著下巴上的鬍子,好整以暇地道,你以為姓蘇的那個老傢伙的後輩都是沒有用的小雞,被你一捏就死?
詩人眼神充滿怨毒,嘶聲道,好,好,你很好。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人已倏忽飄到門外。
遠遠地,曠野裡,傳來一聲凄厲的慘呼。
趙狼君笑得更愉快了。一切都似乎在他的算計之中,漁翁得利這種事情對於他來說應該是很美妙的。
我斜倚在牆邊,傷口竟已似乎麻木。鮮血如泉水一般源源不絕地涌出,思維漸漸地枯竭。
阿琪呆呆地看著我,臉上已沒有血色。喃喃道,你這是為什麼......為什麼要去拼命?
我沖她苦笑道,我還沒那麼容易死。
可是,眼皮已漸漸沉重。
趙狼君勾著背,緩緩站了起來,現在他看起來已不像一匹孤獨隱忍的狼,而就像一隻狡黠滑頭的狐貍。
阿琪定定地看著他,眼中已有了怒意,冷冷道,我已知道你來這裡的目的。
趙狼君停下腳步,轉了轉眼珠道,哦?
阿琪道,你雖然在他手下做事,可是我早已看的出你並不是真的對他忠心。
趙狼君沒有反對。
阿琪道,你借在賭場打雜的機會接近我,現在又跟蹤我來到這裡,無非就是想從我嘴裡,知道將軍的秘密。
趙狼君整個人都忽然僵住。
將軍的秘密?
阿琪看了我一眼,皺了皺眉,似是下了很大的決心,緩緩道,傳聞中將軍的秘密。也就是戰無不勝的秘密。
——戰無不勝的秘密?
這個世界上有誰可以戰無不勝?又有誰不希望自己可以戰無不勝?
趙狼君臉上居然露出了肅穆的表情,道,傳聞知道這個秘密的人,就可以無敵於天下。
阿琪咬著嘴唇道,難道你從沒有覺得這個傳聞很可笑?
趙狼君道,這個傳聞聽上去確實很可笑,不過實際上,它一點也不可笑。
“因為確實有人做到了!確實有人在知道這個秘密之後,真正地做到戰無不勝。”
他黃色的眼珠裡射出異樣的光芒,連聲音都興奮地有些顫抖,冷冷道,
——你有沒有聽說過西方有個叫龍猛的人?


第十一章 黃雀

 這時,門外忽然又響起一陣低低的怪笑聲。
——“西方確實有一個叫龍猛的人,可惜龍猛卻早已不在西方。”
似乎永遠都有人在門外,永遠都有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這個規則就跟大熱天出來賣肥腸一樣令人難以愉快。
趙狼君霍然轉身,一對金黃色的眸子已警覺地收縮。
令人難耐的半柱香的寂靜之後,空氣中似有無法抑制的騷動。
荒野裡茅草不安地沙沙作響,仿佛黑夜裡潛伏著蓄勢已久的鐵軍。仿佛有無數渾濁粗獷的呼吸聲正在逼近。
與外界相隔的碎花布簾可疑地隨風飄蕩,卻忽然被從外貫入的力道撕成片片粉碎。
門框邊上的木板不堪一擊地被撞成木屑飛揚四散,整間屋子都不禁開始顫抖。
但誰也沒有想到率先沖進來的居然是一輛巨大的獨輪車子。
這輛車子被一只巨神般的手臂以怪異的力道硬塞進這間小木屋裡!
車子上用蟒蛇般的麻繩架起一口熱氣騰騰的大鍋,火苗猶如血紅的舌頭舔著鍋底。一陣驚雷般的狂放大笑將幾乎沉睡的我叫醒,我這才看清楚操縱這輛車子的手臂的主人的真實面目。
是靜命。他又發狂了。
這個未及弱冠已有劍師之號的小沙彌,一身純陽功力深不可測,但人格卻如六月的天氣一樣令人捉摸不定。
那十七個銀甲人,加上公孫瘦的替身,前前後後,死在他手上的已有一十八人。
——錯了,是一十九人,因為他空出來的那只手上,此刻搖搖晃晃地提著的,正是詩人的頭顱。
不過我很快又發現自己算的還是不對。
因為趙狼君的計劃,本就是想讓詩人對付我,兩敗俱傷後,他可以坐享漁人之利,得到那個所謂的“將軍的秘密”。
所以他早已應該在門外有所埋伏,萬一詩人或者我逃出去,正好進了他的圈套。
可是現在靜命既然可以拿著詩人的頭顱大模大樣地進來,看來趙狼君布置的那些埋伏早已被阿褥多羅教的人清理乾淨了。
靜命是來救我的。他能從我對付肥腸客的手法上推測出我和蘇亡的關係,早已看得出他心細如發。
他來救我,只是不希望我死的太早而已。
只有從我口中知道了蘇亡的下落,他才能知道殺死羅剎王的真正幕後元兇。等他知道了蘇亡的下落,我的下場不會比白家人好到哪裡。
原本屬於我和阿琪的寧靜平和的下午,就這樣被這兩個未經允許就擅自闖入的人搞亂。
趙狼君全身的肌肉都已繃緊,盯著靜命,道,你說,龍猛已不在西方?
靜命沒有回答,只是定定地看著手中詩人的頭顱,又看了看我,面無表情地道,手法不錯,你為什麼不直接殺了他?
我說,我從來沒有殺過人。我也不會輕易去殺人。
靜命輕輕擦去手上的血漬,森然一笑,道,看來你比我更與佛有緣。
我苦笑道,所以呢?
靜命劍師道,所以鍋裡的肉你最好還是不要吃。
鍋裡煮的確實是肉。蓋子一揭開,熱氣猶如解禁的白龍一樣竄出,香味簡直可以把死人熏醒。數裡之內的野狗齊齊嚎叫。
一勺舀下去,撈起來就是一斤肉,靜命瞪著我,道,你敢不敢吃?
我也瞪著他,一把接過勺子,道,就算是人肉我也敢吃。
一勺肉下肚,精神一振,如臨仙界。周身血氣噴張,傷口的疼痛立即緩解。
我豎起大拇指,贊道,好肉。
靜命瞟了一眼阿琪,大笑道,肉總比白粥要好吃一些。
阿琪嘟起嘴道,誰知道你這肉裡有沒有毒?
靜命臉色一沉,反手一掌重重打在我的身上。阿琪顯然未料到有此變故,欲施手來援已是不及。
奇怪的是,我受了這一掌,卻絲毫沒有感到疼痛,反而在一驚之下跳了起來。
靜命冷哼道,阿褥多羅教摩天宮的聖藥“金風丸”都拿來燉肉給你吃了,你還賴在地上裝死做什麼?
我吁了一口氣,道,你早已知道我今天會受傷?
靜命劍師面無表情道,我若不來,你現在已是死人。
阿琪看著我,嘆了口氣道,看來,你一定欠這位大師很多錢。
靜命道,我記得你好像曾經說過,我告訴你我的劍在哪裡,你就告訴我蘇亡的下落。
我說,好像是說過。
靜命道,你已看過我的劍。
我說,看過。
靜命道,那麼,蘇亡在哪兒?
我說,上個月十五,我和他曾在揚州的柳楊居喝酒。
靜命瞪著我半晌,忽然嘆了口氣道,我知道像你這樣的人,要你透露你不願意講的事情,不管用什麼殘忍的法子,你都不會說的。
我說,你的眼光不錯。
靜命冷冷道,可是我也知道你這種人最害怕的是什麼。
他似是對自己的分析十分有信心,胸有成竹道,你這種人最受不了的,就是欠別人的人情。
我沒有反對。他說的確實有點道理。
靜命道,所以我既然救了你,你就應該告訴我,他現在在什麼地方。
我看著他,微笑,緩緩道,
——其實你早就該知道,龍猛在哪兒,蘇亡就應該在哪兒。


第十二章 公孫瘦的秘密

 靜命一怔,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這時,從門外又傳來一陣熟悉的猶如鐵片摩擦般的笑聲。
趙狼君的臉色已變了。就連地上詩人的頭顱的臉色都似乎有點變了。
公孫瘦慢慢走了進來。
這已是他第二次死而復生!
他不緊不慢地看了一眼趙狼君,淡淡道,你一定在心裡想,我明明已死在鄭獅人的手下,現在為什麼又冒出來了。
趙狼君臉色蒼白,轉了轉眼珠子,緩緩道,我的確很奇怪。
公孫瘦臉上露出詭秘的笑容,道,很簡單,那是因為本公公早已練成了不死之身。
靜命冷哼一聲,似是充滿不屑。
趙狼君冷笑道,不管你是不是不死之身,只要是得罪了將軍的人都得死!
阿琪看了一眼公孫瘦,淡淡道,公孫公公,聽說你與六扇門往來密切,可知江湖上最令那些捕頭大爺們頭痛的有哪些組織?
公孫瘦道,最令那些捕頭大爺們頭痛的組織,有兩個。
阿琪道,哪兩個?
公孫瘦道,一個叫蟬堡,是一個非常隱秘的殺手組織。
阿琪道,另一個呢?
公孫瘦道,另一個叫鬼母,也是一個殺手組織,可是跟蟬堡有點兒不同。
阿琪道,有什麼不同?
公孫瘦道,蟬堡的殺手,殺人是為了錢,而鬼母的殺手,殺人卻不完全是為了錢。
阿琪道,不為了錢,他們為什麼去殺人?
公孫瘦道,很多時候只是為了滿足他們自己殺人的愛好。
阿琪道,那他們豈非都很該死?
公孫瘦瞟了一眼靜命,淡淡道,其實殺人者都該死,不管為了什麼目的,殺人總是不對。
靜命居然靜靜聽著,沒有反對。
趙狼君道,殺一是為罪,屠萬是為雄,殺的九百萬,即為雄中雄。
他說的並非完全沒有道理。
所謂一將功成萬骨枯。歷來的帝王將相,又有誰不是手上沾滿鮮血?
我看著趙狼君,道,看來你和詩人都很適合做鬼母的人。
趙狼君桀桀怪笑道,我們本來就是鬼母的人,我們當然本來也早已知道你跟客棧那個女的都是從蟬堡來的。
——殺手之間,總是能熟練而敏銳地嗅到彼此的氣息。無論再怎麼掩飾,都是無濟於事的。
何況,我也不需要在他面前掩飾。
我說,其實我們到達這裡的第二天,就已發覺你們的蹤跡。
趙狼君笑道,我們也是。
我說,你當然也知道,我們既然來了,這裡就一定會有某個人會死。
趙狼君道,鬼母和蟬堡之間早已有停戰協議,你們的事情我們自然可以完全不必插手。
我說,不過以你們慣有的好奇心,自然很想去弄清楚我們刺殺的對象究竟是誰。畢竟這附近凡是有頭有臉的人物,絕大多數都已在你們組織的控制之下。
趙狼君沒有否認。
我說,肥腸客和鬼剃頭本來是靜命的手下,卻被你們重金收買用來監視我們,這樣就算被發現,我們也不會懷疑到你們頭上去。
趙狼君沒有否認。
我繼續道,所以,我只有出手,因為只有當面質問這兩個人,我才有可能知道指使他們監視我們的人究竟是誰。
趙狼君在聽著。
我說,你們自然也不會想到這兩個人在我手底下連一招也走不過去,為了不至於被暴露,你們自然要采取最有效的辦法,滅口。
趙狼君沒有否認。
我說,所以我猜測肥腸客口中所說的青衣人,應該就是詩人,他那個未來得及說出的“左”字,應該本來是打算要說,——“左手拿著一把折扇”。
趙狼君還是在聽著,他顯然是一個很沉得住氣的人。
我繼續道,然後,你們的張大縣令就出現了。為了讓我們不致起疑,把殺人兇手的身份推到兩個失蹤的童子身上,並繪聲繪色地把這一切跟七年前青石鎮白家的滅門案聯繫起來,好讓我們覺得他是在替天行道。
趙狼君忽然開口道,你怎知道他在說謊?
我淡淡道,很簡單,因為我看見那兩個童子的時候,他們正在打算吃死屍。
趙狼君道,吃死屍?
我說,一個人倘若不是瘋子,是絕對不會做這種事情的。
趙狼君冷笑道,你莫非是眼花了?
我說,那兩個童子會打算去吃死屍,只有一種可能——他們長期挨餓,長期經受別人難以想象的虐待。而這個虐待他們的人,很可能就是張鷦,既然是張鷦,他又怎麼可能會將白家的無影神針傳給他們?
趙狼君鼓掌道,精彩,你的故事確實有那麼點兒道理。
我看了他一眼,淡淡道,真正精彩的還在後面。
靜命撈起一勺滾燙的肉,大口吃下,笑道,邊聽故事邊吃肉,佛爺也沒有如此快活。
我說,接下來的故事,未免就有些壯烈英勇。公孫公公為了追捕七年前白家血案的元兇不遺餘力,先買通妙手神偷意圖竊取靜命的利器,再派遣十七位大內好手行刺靜命。紅花亭一戰,本尊未動,分身先行。可惜長袖善舞,機變百出,最後卻無一成功。
公孫瘦看了一眼靜命,臉上似乎紅了紅,道,我也不得不承認,這位劍師是我生平所見最強的高手。
我說,可惜你們不該去賭場的。
公孫瘦道,為什麼?
我說,因為這樣輕率的手法,與你們之前的針鋒相對,未免有些格格不入。
公孫瘦臉色一沉,道,我們怎樣解決,是我們的事情,又與你何干?
我說,詩人既然打算殺你,說明你與這整件事情自然有關係。
公孫瘦冷哼道,你到底想說什麼?不妨說來聽聽。
我說,自始自終,我一直感覺有一個地方不太對頭。
公孫瘦道,什麼地方不對頭?
我淡淡道,你是怎麼煉成死而復生的神功的?或者說——你為什麼總是要讓別人替你去死?
公孫瘦跳了起來,道,那自然是因為本公公的命值錢的很。
我看著他,道,我看未必。——你總是讓別人出手,讓別人替你去死,只是因為,你自己已不方便出手。
公孫瘦的臉色變了,連嘴唇都有些發青。
我說,因為你一旦出手,這裡至少有兩個人可以立馬認出你來。
靜命的臉色也變了,所有人的臉色都變了。
我看著公孫瘦,一字一頓道,如果我猜的沒錯的話。
——蘇亡就是你!龍猛也是你!


第十三章 龍王

 夜色再次降臨,整個屋子裡,忽然鴉雀無聲。
公孫瘦笑了。道,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他的手只是輕輕地放到後頸上,一張精致的人皮面具已從他臉上脫落下來。
面具後面,是蘇亡的臉。——也是龍猛的臉。
靜命整個人已完全僵住。他的表情印證了我的猜測是對的。
靜命呆呆地看著眼前這個人,充滿諷刺的是,這張慈祥的授業恩師的臉,難道就是他苦苦追尋、不共戴天的仇人?
趙狼君咧嘴笑道,狼君,獅人都在,又怎麼能少得了龍王?
——七個只流傳於市井傳說中的殺手,七種自太古洪荒就為人類所畏懼的野獸。
龍無疑也是其中的一種,而且很可能是最兇惡、最可怕的一種。
何況他還是龍王?
蘇亡、公孫瘦、龍猛,只是這個人的三個化身!
龍王!
太上老君的一氣化三清也不過如此。
他輕輕解開腿上綁著的木肢,整個人頓時矮了一截。但眉宇之間,已不復甦亡的衰老之氣。
他整個人近似已脫胎換骨,仿佛年輕了十歲。
我看著他許久,緩緩道,你指點過我,輩分上看來,靜命還算是我的師兄。
龍王道,其他還有幾個師兄,你想不想見?
我說,我只想知道,你做這些,究竟是為了什麼?
龍王道,張鷦不能死。
我說,為什麼?
龍王道,因為我說過,他是大俠。
阿琪點起幾根蠟燭,昏暗的屋子裡,燭光下,每個人的臉都變得凝重。
靜命卻已無法再平靜。
他的聲音都已開始顫抖,是你?
龍王道,是的。
靜命嘶聲道,為什麼?
龍王的臉上微微抽搐了一下,緩緩道,我不過是一個殺手。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並沒有什麼表情,但每個人都能看出他已近乎崩潰。
這可以證明兩件事情——羅剎王夫婦確實是死於他手。——而他出於良心上的譴責,靠撫養他們的兒子來贖罪。
考慮到一個冷血的、身不由己的殺手的處境,這未免是一件令人唏噓的事情。
靜命道,指使你的人是誰?
龍王搖頭道,那個人,你永遠也不會知道的。
任何稍微具備殺手常識的人都該明白嚴守雇主信息是一個殺手的必備素質之一。
龍王閉上眼睛,緩緩道,我也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所以你若想報仇,我絕不會還手。
靜命垂手木立,眼神已變得空洞,苦苦追尋的兇手,不共戴天的仇人,傳道授業的恩師,人世間唯一的親人。任誰面對這樣的一個人,都難免會精神恍惚的。
就在這時,龍王已出手。
他對靜命的性格了如指掌,靜命這一刻的猶疑,毫無防備,正是他最好的機會。
可惜他忘記了我的存在。
就在他出手的時候,我也出手了。
他的目標是靜命額前的死穴,我的目標是他的兩顆眼珠。
龍王顯然未提防我有此一招,猝然回防,右手手掌卻已被我手指洞穿。鮮血飛濺到他臉上。
縱然是西方的第一高手,手掌也不過是與尋常人相同的血肉。而我的右手的食中二指在兩年前就已可洞穿石壁。
靜命仍是如木頭人一般垂手站立,眼前的一切仿佛完全沒有看見。
好厲害的手!我聽見趙狼君暗嘆,似在僥幸自己剛才沒有出手。龍王怒吼連連,聲震四野:你知道你在做什麼?你竟然敢背叛我?
我冷冷道,是你先背叛了我們。
蟬堡誡訓第六十六條,以任意方式阻礙任務者,殺無赦。
龍王瞪著我,道,不管怎樣,你若是殺了張鷦,你一定會後悔的!
鴉雀無聲,忽然沒有人說話。每個人都感覺到了一股濃烈的戰意。
是靜命。
他的眼睛不知何時已經變得血紅,辨不清黑白。渾身肌肉以怪異的弧度隆起,粗大的青筋猶如掙扎的蚯蚓一樣在身上扭動。嘴角泛起冷酷而殘忍的笑意。
說老實話,對於他間歇性的發狂,我已見怪不怪了。
“是時候了······”靜命緩緩抬起頭來。他的聲音發生了細微的,令人難以覺察的變化。
我們之間······看來是時候做個了結了。靜命瞪著龍王,血紅的眼中看不出絲毫畏懼與憐憫,冷冷道。
巨闕。
一聲龍吟凄厲不絕,這把只存在於太古洪荒中的巨劍終於出鞘!
綠色的光芒,在一瞬間映得所有人幾乎睜不開眼睛,靜命的功力與怒意在這一瞬間已到達巔峰。
十龍十象的大威力催動之下,憤怒的劍芒突破屋面的桎梏直刺蒼天,將方圓數裡之內的荒原照得一片煞白。
好小子,混亂中只聽到龍王哈哈大笑的聲音。似是完全沒有將這個憤怒的弟子看在眼裡。
雖然一場屠殺在所難免,我卻在心底隱秘地希望,靜命可以打破龍王“戰無不勝”的神話。
可惜我很快就發現自己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
——致命的錯誤。
因為靜命的劍,指向的並不是龍王。而是毫無防備的阿琪。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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